越南制造业的黑与白
文/陶短房
自中美贸易摩擦以来,越南被许多国际贸易观察家评论为“最大受益国”,认为许多原本在华投资的跨国公司和制造业厂家,会优先选择越南作为规避中美贸易摩擦的新“桃源”,从而刺激越南制造业的跨越式发展。
就在G20大阪峰会召开前后,围绕越南制造业先后传出“黑”“白”两条轰动性消息。
“黑”,是美国总统特朗普6月26日在接受福克斯商业电视台采访时大骂“越南占美国便宜比中国更甚”“虽然比中国小,却几乎是所有(对美国出口)国家中最恶劣的”。这让不少曾经看好越南制造业前景的人士感到“晴转多云”。
“白”,则是欧盟与越南于6月30日签署了自贸协定,一些一直鼓吹“越南将是下一个中国”的观察家又借此欢呼“越南制造业又将打开一扇更广阔的大门”。
那么,越南制造业到底是黑还是白?
泥足的巨人和巨人的泥足
年中越关系正常化,5年后越南和美国实现历史性和解,越南制造业因劳动力价格便宜,及在东南亚各国中相对更强的组织纪律性,在当局“革新开放”*策鼓励下迅速发展起来,其起步切入点,则放在了“多快好省”的“三来一补”轻工业上,球鞋、拖鞋、塑料凉鞋这“三鞋”迅速风靡美国市场,随后纺织、家电等轻工产业也开始发展,上世纪90年代中期,越南一度被看好将成为继“亚洲四小龙”“亚洲四小虎”之后又一个崛起的新兴国家,甚至已有人性急地将越南和前述“四小虎”合并,称为“五小虎”,彼时中国正进入改革攻关阶段,许多国际观察家认为,越南等“小虎”将先于中国步入增长快车道。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东南亚金融危机的爆发和当时越南最大外国直投来源地——日本泡沫经济的破灭,越南和其他东南亚“小虎”一样陷入制造业发展的巨大瓶颈,直到年前后,才随着“大中华地区”投资的源源涌入和中国大陆过剩产能转移重新进入快速发展期。
和上一次高速增长期相比,此次越南制造业的增长,在产业门类上显得更为多元化。
根据越南海关的数据,年越南制造业出口价值最高的产品类别依次为电机和设备(亿美元)、鞋类(亿美元)、机械(包括电脑类,亿美元)、服装及服装配饰(亿美元)、纺织及抽纱制品(亿美元)、家具、床上用品、照明、标志物及预制建筑(89亿美元)、光学仪器及医疗设备(56亿美元)。由此可见,当前越南制造业虽仍以鞋类、纺织类等“轻薄短小”产品为主,但其他行业也有一定进步。
越南制造业中最有竞争力的仍然是小规模企业,美国商会的统计显示,越南制造厂家愿意接受的外商最小订货量平均只有中国同类产品的约1/4,这对于美国和欧洲的小经销商和初创企业而言相对有利,但缺乏大规模大批量快速生产的能力。
以近年来公认竞争力最强、增长最快的越南制造业企业——纺织服装业为例,大多数工厂的雇员在~2人,年产能约30万~万件。相对而言,由于手工加工比例较高,越南产品的平均品质要好于其他一些东南亚国家,但一旦批量较大、交货时间较紧,品质就会完全不可控。
越南轻工产品的自配套能力十分薄弱:以配套能力相对较高的服装纺织业为例,其面料国内自给率仅不到16%,棉花自给率不到20%,有统计显示,70%~80%从中国进口的纺织品是用于再生产出口的。其他产品也是如此,甚至更严重,曾有非*府组织进行调查,在越南和中国同时以同样条件寻找“塑料袋”供货商,结果中国可找到家,而越南仅家。进口成分占总成品价值比重,电子产品为约77%、药品约80%~90%,塑料产品约70%~80%。
这种状况一方面让越南制造业产能“虚增长”,利润却多被上下游和外商投资者赚取,另一方面也抵消了其在劳动力成本等方面的优势。此外,在新产品样式、专利、专业设备和模具等方面,越南厂家也往往遭遇瓶颈。
越南的劳动力成本相对较低,年越南官方数据显示,一类地区最低工资标准为月薪万越南盾(美元),二类地区万越南盾(美元),三类地区万越南盾(美元),四类地区万越南盾(美元),且近年来增长缓慢,年平均增速仅5.3%,低于去年的6.5%和年的7.3%。
但越南劳动力素质相对低下:78%的劳动者缺乏“最基本学历”,世界经济论坛人力资本指数排名,在“劳动力知识和专业技能广度与深度”排名榜的全部个国家中,越南仅排名第。
越南的另一个优势是土地租赁费用较低廉,但自年起大幅度增长,且趋势仍在继续——富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增长的主要动力,恰是转移产能的中国制造商。
近来越南也努力发展商业化重工业和其他较“重”产业,在全国范围设立了30个工业区,并努力扶植越南造船等明星企业。但官僚主义、贪腐和管理效率低下,让这些开发区、明星企业的发展受到严重制约,“越船”在几轮反腐后早已元气大伤,年自平阳省蔓延至整个南方的“工业区骚乱”也曾吓跑了众多外来投资者,如今虽时过境迁,但不少外国投资者仍心有余悸。
制约越南制造业发展壮大的最大瓶颈,莫过于基础设施项目。
越南的公路只有20%铺设了路面,主要铁路干线更是法国占领时代遗留下来的,越南没有一个吞吐量进入全球排名榜的大港口(反观中国则拥有全球10大最繁忙港口中的7个,和日新月异的铁路、公路网络),从胡志明市到河内,铁路里程仅公里,特快列车要跑34小时,而从北京到上海,公里的里程高铁仅需4.5小时。越南的水电供应也已进入瓶颈状态,且由于前述种种原因,外来资本对这些长线项目普遍不感兴趣。
更大的问题在于,越南制造业和本国市场严重脱钩,绝大多数近年来增长迅速的产业都是“两头在外、大进大出”,这就令越南制造业成为看似发展迅猛、实则经不起波动和冲击的“泥足巨人”。
中美大背景之下的越南制造业
事实上自年以来,越南人也好,境外观察家也罢,都在纷纷评论越南制造业能从中美博弈中获得多少红利。
许多观察家都指出,随着几年前中国开始“腾笼换鸟”“清理过剩产能”,加上中国劳动力成本上涨,不仅大批外国投资者、甚至许多中国本土厂家也纷纷将产能转移到越南。中美贸易摩擦后,这种趋势有加强之势,许多在越南设厂的外国投资者开始兴建更大更多的厂房、宿舍楼,以容纳快速膨胀的产能和员工,技术培训学校人满为患,毕业生就业形势火爆,而对美贸易更是如火烹油,美国海关统计显示,年一季度,越南对美出口同比飙升40%,增幅在40个对美主要出口国中位居第一,出口额达.95亿美元,同期中国对美出口同比减少13%,为9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最大减幅。具体到明细类别,越南对美手机、电脑类产品出口同比分别增加%和78%,中国同期却是-27%和-13%。
正是在这一系列数据刺激下,一些越南高级官员才喊出“越南将成为中美贸易纠纷最大赢家”的口号,而某些外国观察家也给越南冠以“下一个中国”的头衔。
然而6月26日特朗普的一盆冷水却让许多人登时清醒下来:特朗普既然不愿让中国“占便宜”,当然同样不愿让越南真的成为“第二个中国”。
当初TPP概念炒得火热之际,越南是最热心的推动者之一,观察家评论指出,对海外市场、尤其美国市场依赖度畸高的越南制造业,需要一个有美国参与其中的TPP,来解决其制造业的“流出口”问题。特朗普的“退群”让TPP变成了《笑傲江湖》中的“四岳剑派”,剩余成员国近乎清一色的出口国,既无法解决市场问题,也难以形成互补的循环和分工合作。“6·26”特朗普更直截了当地指出,针对中国发难的目的,并非让外国甚至中国出口商把产能换到越南,再继续向美国倾销,“我要的是它们都回美国去生产”。历史上从“三鞋”开始,美国就一直非常警惕越南轻工制造业的发展和对美倾销,在WTO框架下针对越南轻工产品的“双反”甚至早于对中国同类产品。此次特朗普虽未直接提及“加税”,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倘美方“双反”和加税双管齐下,越南就会瞬时从中美贸易摩擦的最大受益国,转变为最大一条被殃及的池鱼。
G20峰会上,中美两国再度达成了“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基础上重启经贸磋商”的初步共识,这至少表明两个最大经济体间的经贸关系并非不可逆。且即便不考虑这一点,中国经济的庞大体量,其国际市场的多元化、产业领域的齐全、产业链的完整和国内市场规模及潜力的巨大,也令其具备强大得多的“抗击打能力”。而越南在上述领域均逊色得多,一旦美国“关门”甚至仅仅作出姿态,就足以对其脆弱的经济和制造业基础构成巨大震撼。
更要命的是,如前所述,外国产能、资本源源不断的流入越南,很大程度上是考虑到规避美国关税壁垒的需要,如果美国明确流露出对越南实施关税、非关税惩罚的意向,这种“涌向越南”的动能就会趋于衰竭,毕竟如前所述,在越南投资存在诸多不便,且其国内市场狭窄,倘丧失了对美国这个最大出口市场的“潜力联想”,外资对越南制造业的投资兴趣和意愿就会大减。
越南和欧盟迟到5年的自贸协定也未必是越南制造业很大的福音——甚至未必是福音:双方之所以长期僵持,根源在于欧盟希望将自己一套环保、生产环境、劳工福利等强制性标准强加给越南,一旦落实,越南制造业最大的优势——劳动力成本,将被极大削弱(越南工资、劳保水平如前所述十分低下,而工厂据美国越南商会称“有空调的厂房寥寥无几”,距离欧盟标准显然相差太远)。更重要的是,越南和欧盟同样缺乏“你生产的我需要,你需要的我生产”这种“循环互补共生”关系。
和越南间具备这种典型关系的经济体目前只有两个:美国和中国。
6月28日,越南外交部发表声明,称越南“致力于在与美国贸易关系中确保‘自由和公平’”,显然,底气不足的越南已准备对特朗普服软。
根据特朗普“欺软怕硬”“得寸进尺”的惯性,他恐怕会变本加厉地压制越南对美出口,尤其中国和其他外资企业“洗澡蟹”式的变相对美“经第三方出口”,而这势必将进一步影响越南制造业的发展壮大。
此时此刻,越南恐还需设法和中国达成更多谅解,毕竟,不论上游、下游,中国都是越南制造业关联度最高的经济体之一,两国关系原本就存在许多“疑问手”,如果中资裹足、中国市场也不买账,一心想在中美贸易摩擦中渔翁得利的越南,恐将作茧自缚、干折本钱。
(校对:张国刚)